大学改革需要持续放权

2010年8月29日在南都公益论坛上的演讲

    我今天的演讲主要围绕三方面展开：过去10年中国大学改革存在的问题，国家新近颁布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所谈到的大学改革的思路以及问题，还有我个人对教育改革的一些展望。
　　大学改革存在误区
　　过去10年，教育部对中国的教育改革是持积极评价的态度。从规模上讲，确实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但是同时我们的教育问题也特别复杂，我想从几个教育事件谈教育改革和发展的问题，第一个是高校扩招。扩招的根本性问题在什么地方？就是没有按照教育规律办事。扩招时的决策基本上不是基于教育的发展，而是要扩大内需。其次是缓解当年的学生就业难。不是按照教育思维来扩招，导致了很多的问题集聚在教育之中。
　　第二个改革就是高校合并。合并导致了一个问题，预计的效果是1+1大于2，但是合并这么久以后，没有一份权威的报告对所有的合并事件进行调查分析。前不久，有媒体要做高校合并10年的调查，到每个学校去，几乎每个学校都是回避的态度。实际上我们深入地看，在大学里面由于人事问题没解决，由于学科之间的矛盾没解决，基本上所有的学校合并是1+1远远小于2，甚至小于1。
　　第三个改革就是高考改革，也包括我们的自主招生的改革。在过去数年时间里，高考改革、自主招生改革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最多实行高考改革的是江苏地区，10年进行了5套高考方案的改革。到目前为止高考改革还在反复实验、反复调整，以至于我们现在不知道改革的方向在什么地方。
　　而自主招生改革也是很多人很关心的，经过多年的自主招生改革之后，我发现一个结果是，经过一系列失败的操作，有关部门已经成功地让所有人不再相信自主招生。现在自主招生政策变成了抢生源。真正的自主招生其实很简单，就是学生和学校双方选择，我们现在是制约学生的选择权。
　　第四个改革是人才培养制度改革。高校在针对高考改革、招生改革之后，进行了人才培养制度的改革。这里面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关于研究生的学制改革，从2003年前后开始，国内有很多学校开始推出研究生学制改革，有的从3年改成2年。但是从前年开始，这些学校又恢复成3年。为什么恢复成3年？整个社会对研究生的定位还是没有扭转。因为在我们的脑海里面，认为研究生都是高端人才，都是学术型人才。但是在美国，研究生尤其是硕士研究生是过渡学位，它是一个职业化过程。从真正的意义上讲，硕士研究生90%以上都是应用型人才，但是我们不是这样考虑的。因此，这个教育观念又反过来影响到我们的改革。
　　第二个改革是研究生的导师制度。它要求导师要带学生，一定要有课题，而且导师一定要从课题经费里面拿出钱来资助学生。这也是国外的一个模式，但是这个模式也是有前提的，就是在国外的办学过程中，导师有教育自主权，同时有完全的招生自主权。但是我们现在的研究生招生，导师是没有这个权力的。
　　另外在学术的资源配置上，国外的导师也有权力。但是我们现在是听行政的，现在课题的申请、立项，已经变成了控制学者的最有力的手段。
　　至于国际化办学改革，现在有数据统计，在过去10年间，中国的中外合作办学项目已经达到1200个。有调查显示，大部分中外合作项目号称是跟国外一流大学合作，引进国外的教材，引进国外的课程，由国外的教授来上课，或者至少是国内和国外的教授1：1的分配。但是实际上现在很多的中外合作项目，99%以上的教师是来自内地，课程也是内地的。因此中外合作更加像是巧立名目乱收费。而且我们现在的国际化合作办学变成了单向的，也就是说我们都是派老师到国外学习，从来没有外面的教师进来，也没办法吸引留学生。
　　其实我们现在不用谈国际化的问题，现在所有的全国重点大学已经变成了地方大学。前几年更厉害，这几年由于生源数减少，已经变了一点。这实际上反映出学校的办学问题，它并不具有国际视野，连全国视野都没有。
　　至于学校的教师管理也存在问题。从1999年开始，随着我们国家启动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工程，北大、清华都启动了改革。当时北大、清华把教授分为9档，每一个档次的津贴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个改革并没有真正推动大学的建设，而且从核心要义上讲，它违背大学的办学宗旨。上世纪20年代，美国发起了一个教授终身制度。为什么要推行教授终身制度呢？这就是为了维护学术自由。现在有些大学推行合同制，媒体还一片叫好，说“让大学教授不要成为懒汉”，实际上这是错误的。没有终身教育制度，学术自由是没有的。学术自由才是第一位的，我们为了维护它，即便有个别懒汉也很正常。
　　教授是要实行年薪制的，不能实行岗位加津贴制。真正的年薪制怎么实行？学校承诺今年给你10万年薪，你今年1篇文章写不出来，我照样给你10万，但是明年我可能会降低你的年薪，或者说不增加你的年薪。这就保证你这一年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教育和研究，这才能解放教授研究的自主性。中国大学的考核没有真正让大家有一个平等、自由的环境开展学术研究，大家不愿意搞学术研究，争相应聘一个行政岗位。现在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的获奖者90%以上都有行政岗位，没有行政岗位的人，基本上都无缘这样的奖项。所以只要是行政官员，基本上可以通吃。
　　这些改革都受制于行政，所有一线的学生和教师，这两者的权利没有增加任何一点，只是增加了三类人的权力，一类是行政官员的权力，第二类是学校学政干部的权力，第三类是学校里面当红教授的权力。
　　大学改革涉及三方面
　　第二方面，谈一下《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以下简称《纲要》)所确定的大学改革的路线。具体有三个方面。
　　一是牵涉到高考制度改革。其实高考制度改革是整个教育改革的牛鼻子，因为它牵涉到基础教育人才培养的方向、理念。在《纲要》里面谈到的思路应该是比较理想的，非常明确地界定了政府、社会、学校和受教育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政府宏观管理、考试社会组织、学校依法自主招生、学生多次选择。这个改革的框架规定了政府的权力、社会的权力和学生的权利，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但是能不能做到，现在还要打一个问号。
　　因为从目前来看，要政府部门放弃对招生的主导权是非常难的，中国现在教育的问题是教、招、考是一体的，而这个一体化的控制者是政府。要改革，就要打破教、招、考一体化，要打破就必然牵涉到政府放权，要放两个权力，一个是考试组织权，这有很大的利益。第二个是考试社会评价权，这也是很大的权力，如果现在它放掉了，就担心失去利益，另外还可能失去对整个教育的主导。它如果不放就无法改革，这是《纲要》里面谈到的高考制度改革的一些思路。
　　第二个改革是落实和扩大学校办学自主权的改革。其实在1993年版的《国家教育与发展纲要》里面已经谈到了，要落实和扩大学校办学自主权，而且在6年之后的1999年1月份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法》里明确规定，大学有7项办学自主权，包括招生自主权、学科设置自主权、课程设置自主权。但是直到17年之后的现在，中国仍然没有任何一所学校拥有任何一项自主权。而这些权力为什么没有？实际上就是政府没有放权的意识，如果政府不放权，改革无法推进。
　　第三个改革就是现代大学制度改革。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的时候基本上不提现代大学制度。这次《纲要》终于提到了现代大学制度，但是它的现代大学制度是有限定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它是用16个字表达的，“依法办学、自主管理、社会参与、民主监督”。其实我们所说的现代企业制度和现代大学制度，这两个“现代”，说白了就是产权关系、责权利的关系。为什么说我们现在谈到的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不是现代大学制度呢？因为没有一点谈到利益关系。
　　而现代大学制度的自主办学体现的是政府跟学校的关系，就是政府有举办权，学校有办学权。政府只有负责投入以及负责监管的责任，没有直接参与办学的责任。我们虽然提出了要建立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大学制度，这个制度怎么建设，说不清楚。
　　建现代大学制度至关重要
　　第三个方面，对未来大学教育改革的展望。要推进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改革，我们应该怎么办？实际上在这次《纲要》公布以后，也有一些亮点，包括刚才谈到的高考制度，它提出的框架，谈到现代大学制度，提出了现代大学制度的理念，而且在现在的大学制度里面很明确地提到了教育的去行政化问题。
　　在进行教育改革的过程中，要真正落实学校的自主办学权，以及推进高校的去行政化改革，我觉得按照以下几个步骤进行，基本上现有的困难和所谓的障碍都可以扫除。
　　要建立国家的教育拨款委员会。这一点在《纲要》里没有提到，而这是非常致命的。这不但影响到教育投入的水平，同时也影响到学校的自主权。为什么这样讲？中国的教育拨款是政府说了算，政府想拨就拨，不想拨就不拨。国家教育拨款委员会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按照教师的人头决定预算，同时监督政府部门一定按照预算拨款，不拨款就要问责，这是最基本的机制。而这种教育的投入机制，就确定了大学是不是有独立性。
　　建立国家教育拨款委员会，还有一个重大的功能，就是保障学校的财政独立性，就是我的财政不看政府的脸色，你即便对我再不满，钱还是要拨，你不拨就违法。
　　要让每一所学校有大学章程。南方科技大学朱清时校长说道，“学校要通过由深圳市人大审议的大学章程”。学校要按照大学章程办学，这是正确的。我国的《高等教育法》明确规定，每一所学校在注册的时候，需要有大学章程。而且《教育法》规定，任何一个教育机构在成为教育机构的时候也要有学校章程。但是非常令人遗撼的是，到目前为止，中国没有任何一所大学有真正意义的大学章程。大概从2003年开始，有少数高校开始制定大学章程，认识到大学章程的重要性。为什么会认识到章程的重要性呢？因为我们现在说大学没有大学精神和传统，很多人追求表面的功绩，新领导一来，就把学校所有的东西换掉，认为建立了新的学校文化，实际上破坏了学校的文化。
　　如果要阻止这些行为怎么办？就是要有大学章程。学校的行为一定要按照章程来，学校的章程是学校最高的文件。真正的大学章程是怎样的呢？如果是国立大学，大学章程是学校制定之后，提交给全国人大，全国人大审议通过，正式颁布之后成为全国的文件。在学校的法律框架内的事情由学校自主解决，司法机构不再介入。而地方大学是由地方学校制定，然后送交地方的人大审议通过，最后变成这个地方的法律文本。
　　建立合理的大学治理结构，这也是大学章程里面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现在我们一边在谈大学的自主权，另外一方面社会担忧大学拥有自主权。大学有自主权，可以增加大学的灵活性，大学必须拥有办学自主权，这是大学能够办好的一个根本。但是拥有大学的办学自主权之后又有另外的一个问题，现在大学拥有一点小小的自主招生权，都会滥用，如果再给它自主权，就会更加混乱。
　　怎么办呢？实际上在香港地区以及国外的一流大学中早已解决了这个问题，它无非是一个过度权力的制衡的问题，大学理事会可以起到这个作用。从现在来看，政府部门要启动学校的改革，关键要建立学校的大学治理结构，而这个治理结构，现在政府部门不是特别愿意推进，因为它涉及到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政府部门怎么管学校的问题，涉及到学校的党委和行政班子的关系问题。实际上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可以把学校的党委作为学校的理事长，关键是在于我们有没有这样的意识推进。
　　如果要让中国现在2300所高校同步改革是比较艰难的。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举措，也就是教育部现在推进的举措，就是试点。这种试点是非常有意义的，现在《国家教育改革规划纲要》已经在国务院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我觉得这是一个进步。我向教育部建议，应该在国务院或者全国人大成立一个国家教育改革办公室，由它推进教育改革。现在教育改革最核心的是放权，如果是教育部自己来放权是做不到的。因此要用更高层次的机构来推动教育部放权。现在国务院已经成立了教育体制改革的领导小组，这是一个积极信号，同时也选定了一些地方在进行试点。
　　具体来讲，我觉得在中国教育整体的大的改革方面，比如说去行政化改革，以及取消学校的行政级别的改革，这应该是由中央统一部署、同步推进。
　　学校内部的改革，学术权力和行政权力分离的改革，应该发挥各个学校的自主性。不能由政府部门全部部署，应该由学校推进。从国家改革未来的图景来看，在学校里面设立教授委员会和学生委员会，也是改革最终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