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有近1000万罗姆人散居在欧亚各地。虽然大多数罗姆人已经定居下来，但是没有一个国家给予他们公民权利。

欧盟基于民族“群体”权利的少数民族政策与成员国基于民族成员“个体”权利的“没有民族”的民族政策、主权优先的移民法规等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法国驱逐罗姆人，这是主权国家在超国家组织语境中对外籍少数民族的排斥，这个问题既包含前现代民族问题的命题，又开启关于后现代民族问题的思考。

神秘的流浪民族

今年7月，在法国格勒诺布尔和圣艾尼昂，分别发生了两起与罗姆人有关的恶性事件并引发了地区骚乱。7月28日，法国总统萨科齐紧急召开会议，最终决定将在会后3个月内取缔境内半数“旅居者”和罗姆人的非法居住地，并在今年年底前对现行法律作出调整，以保证将非法居留法国并触犯法律的罗姆人在第一时间遣返。

8月20日，首批被遣返的86名罗姆人从巴黎和里昂两地被送回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随后，陆续有罗姆人被遣返的消息见诸报端。法国当局大规模遣返罗姆人的行动引发了国内反对派的激烈批评，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

罗姆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称的“吉普赛人”。由于“吉普赛人”这一称谓在其自身看来带有歧视意味，因此在正式场合已不再使用。 罗姆人起源于印度北部，约于公元1000年离开印度，经阿富汗、伊朗、亚美尼亚、土耳其等地，到达欧洲。罗姆人长途迁徙的原因至今仍是历史界之谜。从民族学角度来看，罗姆人是一个松散而多元的共同体，其共同点在于所用的语言都有梵文的渊源，与印地语相近。按照罗姆人在欧洲固定流动区形成的先后，可分成三个族群——在巴尔干和中欧的，叫卡尔德拉什人，占罗姆人的大多数；定居在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的马努什人或辛特人，以及生活在西班牙的卡莱人或吉坦人。

1979年，联合国宣布罗姆人为一个单一的民族。迄今，有近1000万罗姆人散居在欧亚各地。虽然大多数罗姆人已经定居下来，但是没有一个国家给予他们公民权利。

在法国，有约40万罗姆人，他们是合法的“旅居者”。另外，还有约1.5万罗姆人是在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加入欧盟之后进入法国的，遭驱逐的即属于此类。这些人大多住在大篷车或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没有工作许可证和合法居留证，主要以乞讨为生，不少人甚至从事偷窃、卖淫和毒品交易等非法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法国社会不安定的因素。

法国政府为何如此强硬

驱逐罗姆人一事已然将法国置于舆论的风口浪尖，总体来看，反对声主要来自国际社会和法国的部分社会精英，法国的多数民众和欧盟部分成员国则持赞成态度或对此表示理解。

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于8月19日对法国驱逐罗姆人事件表示深切关注。8月21日，欧盟委员会提醒法国政府应尊重欧盟公民自由流动和自由定居的权利。8月25日，欧洲理事会反种族主义机构对法国的做法表示失望和关注。8月27日，联合国消除种族歧视委员会认为法国此举将引发种族主义和仇外主义浪潮，并敦促法国政府不要集体遣返罗姆人。此外，赫尔辛基人权委员会、人权联盟、大赦国际、欧洲罗姆人权利中心等人权组织也都纷纷表态，希望法国尊重罗姆人的人权。

法国前总理、现任团结共和党主席德维尔潘认为，驱逐罗姆人是一个道德错误，是与真正的法国价值观背道而驰的集体错误。与萨科奇同属人民运动联盟党的格朗甚至把驱逐罗姆人称为“突然大搜捕”，将其与二战中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相提并论。

保加利亚科学院罗姆人问题研究专家托默瓦认为，法国是一个标榜民主和人权的国家，却因个别罗姆人的犯罪行为而迁怒于罗姆人群体，这是令人难过的。巴黎政治学院欧洲事务专家斯勒维安-凯教授也表示，罗姆人问题是整个欧洲的问题。欧盟东扩，一方面对解决罗姆人问题有着重大意义，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作为欧盟创始国的法国必须正视需要欧洲共同面对的问题，担当起大国的责任。

尽管反对的声浪很大，但法国政府依然立场坚定、态度明确。法国总理府于8月25日发表公告称：法国的人道主义传统是与对法律的尊重相伴随的，这是共和国的合法性之所在；驱逐罗姆人符合法国法律，也符合欧盟法律和国际法，是正义的必要之举。法国内政部长在记者招待会上反呛记者：“美国可以驱逐墨西哥非法移民，为什么法国就不能驱逐罗马尼亚非法移民。”法国政府8月27日已明确表示，拒绝接受联合国消除种族歧视委员会对法国的批评，称“我们不会接受联合国对法国的歪曲”，并且指出罗马尼亚政府和保加利亚政府负有帮助本国罗姆人融入社会的责任，不应该将此责任推给法国政府。

法国政府如此强硬的背后是广泛的民意支持，这是在法律之外给予政府以合法性的最大支持来源。根据CSA民调公司的调查（8月24日和25日通过电话调查，样本数为1000，样本具有代表性）显示，48%的受访者赞成驱逐罗姆人，42%反对，10%不置可否。另据Ifop民调机构关于安全问题的调查（调查时间为8月3日至5日，样本数为1003，样本具有代表性）显示，79%的人赞成拆除罗姆人营地，21%的人反对。“观点之路”民调机构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拆除罗姆人非法营地问题上，69%的人支持，31%的人反对；在驱逐无证罗姆人的问题上，65%的人赞成，34%的人反对。总而言之，在驱逐罗姆人这件事情上，法国政府的做法符合法国多数人的愿望和诉求。

在欧盟各国中，意大利明确表示支持法国的做法，德国、丹麦、瑞典因为驱逐过罗姆人而对此保持沉默。

是非法移民还是自由流动

法国驱逐罗姆人事件缘何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牵涉到许多复杂的问题。

首先要弄清，罗姆人是否是非法移民？这涉及到法国语境中“旅居者”与罗姆人的区别。旅居者是指拥有法国国籍，或至少拥有流动证的人。所谓流动证是法国政府专门提供给在本国居留超过6个月，既无法定住所也无固定住处的旅居者，他们基本上是罗姆人。“旅居者”这一概念是法国对罗姆人“去族群化”的称谓，因为法国宪法并不承认少数民族。法国法律规定，人数在5000以上的所有市镇都必须为旅居者提供居住场所，不过至今能做到的市镇只有42%。也就是说，虽然同是罗姆人，旅居者是法国公民或合法居留者，而罗姆人若在3个月内仍未获得工作证，或在6个月内仍未获得长期居留证或流动证，那么，根据法国法律和欧盟法的相关规定，就属于非法居留。所以，从法国法律的角度看，法国政府所驱逐的罗姆人的确属于非法移民，驱逐罗姆人可以说是合法的。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这么简单。正如法国内政部长的反问：同是驱逐非法移民，其他国家并没有受到非议，可为什么法国就招致了这么多的批评？这就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即欧盟的制度设计和政策。

驱逐罗姆人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大的波澜，部分原因在于这个问题已不单纯是法国的内政。欧盟法规定，欧盟国家的公民有权利无签证进入其他任何欧盟国家，并可合法居留3个月，在此之后的居留政策由各欧盟国家自行决定。因此，罗姆人问题首先涉及到欧盟公民的自由流动问题。虽然法国的遣返行动符合法国法律，也不违反欧盟法规，但却有悖于欧盟的四大原则之一：人员的自由流动原则。正如欧盟委员会主管欧盟公民与司法正义的副主席瑞丁指出，法国必须尊重包括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罗姆人在内的欧盟公民的自由流动和自由定居权利。

此外，罗姆人问题还涉及到欧盟对少数民族的保护政策与成员国“民族政策”之间的关系问题。欧盟在初始阶段并没有制定专门的少数民族政策，但将少数民族列入“少数群体的保护”这一框架内。在立法上，欧盟的各种人权条约和条款以及各项针对种族和民族等的反就业歧视的法令，都在事实上包含了对少数民族权利的保护；在司法上，对于少数民族问题的争端，欧盟法院和欧洲人权法院基本倾向于维护少数民族的权利。罗姆人是欧盟重点保护的少数民族。近些年来，欧盟在制度层面上越来越重视罗姆人问题：2003年，欧盟和中东欧八国共同通过“罗姆人融入十年倡议”；2007年，欧盟理事会主席作出决定，称“意识到在整个欧盟内部罗姆人所面临的非常特殊的局面，请各成员国和欧盟尽一切所能促进他们的融入，并请欧盟委员会调查现有政策和设施”；2008年，欧洲议会通过《关于罗姆人的欧洲政策》，指出罗姆人的教育、就业、健康和居住状况亟须改善；欧洲议会还要求欧盟委员会制定一份“关于罗姆人融入社会的具体方案措施”，旨在纠正对罗姆人越来越严重的“制度性歧视”。

欧洲联盟是一项影响欧洲命运的重大制度设计，其起点是松散的经济共同体，目标是大欧洲联邦制，但目前仍处于欧盟超国家主权与各成员国主权的博弈阶段，因此，欧盟基于民族“群体”权利的少数民族政策与成员国基于民族成员“个体”权利的“没有民族”的民族政策、主权优先的移民法规等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各国携手才能解决问题

法兰西，人类历史上首部《人权宣言》的诞生地，现代民族主义的发源地，一个崇尚“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和国，如今深深地陷入了遵从民意还是顾及政治正确、主权至上还是人权优先的二律背反之中。

首先，一方面，驱逐罗姆人是符合法国多数民众意愿的，作为民选政府，法国政府需要做的是对选民的利益诉求负责，这是现代民主的本质要求。罗姆人不是选民，而反对他们在法国居留的是选民，从这个意义上讲，法国政府的行为并无过错。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罗姆人在法国所引发的治安问题确实越来越严重，但是，个体成员的过错又怎能让群体来背负？二战以来，人类在总结历史教训的基础上深刻地认识到了种族平等、宽容和多元的重要意义，法国此举显然并未顾及所谓的“政治正确”。没有基于族体的“民族扶助政策”，倒是实行基于族体的“民族惩罚政策”，这样看来，法国确实又有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之嫌。

其次，一方面，驱逐罗姆人是符合法国法律的，同时也没有违反欧盟法和国际法。法国在不违反外部相关法律的情况下根据本国法律自行决定本国事务，这是坚持主权尊严和主权至上的表现，是无可厚非的。但另一方面，法国是欧盟成员国这一身份本身就表明法国必须让渡部分主权，并承担欧盟发展壮大所带来的更大程度的主权让渡的后果。罗姆人曾经和正在遭受到的制度性和非制度性歧视很值得同情，欧盟内部已经形成共识，要给予罗姆人一系列的人权保护措施，法国作为欧盟大国理应就此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事实上，随着欧盟的进一步扩大化和深化，整个欧洲将进入没有国界、畅行无阻的时代。鉴于罗姆人分布的广泛性、流动的跨界性，罗姆人问题也就成为所有欧盟成员国必须携手解决的民族问题，法国单方面驱逐罗姆人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建立欧盟的基本原则。

罗姆人问题是法兰西社会所面临的一个棘手问题。历史不单把罗姆人问题留给了法国，也留给了欧洲，留给了人类社会。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法国驱逐罗姆人，这是主权国家在超国家组织语境中对外籍少数民族的排斥，这个问题既包含前现代民族问题的命题，又开启关于后现代民族问题的思考，其中的孰是孰非也许还得交由历史来回答。